书法是我自幼的爱好，习字数十年，渐渐成了生活常态。早年在山东，后来迁至北京，一直坚持写字。工作忙时，国内出差，海外行旅，往往数日不能静心临习，但一有提笔的机会就不肯放过。甲子重周，从单位退下来，习字的时间多了。2019年底到美国看望女儿兼度假，买的是往返票，原计划过了春节就回京。没想到2月底以来，美国疫情日益加重，回程航班屡屡改签，又相继取消。新冠病毒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，我与妻滞留他乡，归程无期，只能终日闭门，努力防疫。日长无事，多的是习字的时间。感谢华夏先祖留下了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，让我能在困境中有所凭依，找到精神的支柱。此时才发觉随身带来的纸墨太少，一天天写下去，所剩无几，顿有坐守孤岛而面临弹尽粮绝之感。这是向来没有过的，北京的书房四处摆满了笔墨纸砚，有自己买的，也有纸墨厂家和朋友送的，存量充足，平时用起来也就十分大方，几乎近于挥霍。前几年多写大字，很费纸张。李可染先生有“废画三千”之说，是自述从艺心得的谦辞。我一艺不精，下笔有如屠纸，用“废纸三千”形容，当属写实。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。困居异域，方知纸墨之珍贵，鲜明的对比使我记起了古人“敬惜字纸”“惜墨如金”的告诫，也记起了老一辈艺术家爱惜纸墨的美德。已故著名美术史家、书画家王伯敏先生昔年曾赠我老墨一锭，特意嘱咐：“老墨不宜久放，尽快用，用时一定要爱惜，充分体现它的价值。”王先生同样惜纸，平时裁下的宣纸边角不肯轻易丢弃，尽可能充分利用。他送我的几幅画作中，有一幅就是用长长的窄纸边画的，别开生面，韵味十足。惜纸而能于艺术上另出新意，王先生下笔之际大概也没想到吧。爱物惜福，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，一心继承前人书画艺术者，此点也不当忽视。感触虽深，却不解决眼前的难题。认真思量，纸墨短缺，又不想放弃挥毫之乐，最佳选择莫过于习练小字。作了这个决定，心下十分满意。前两年专事野战，在山间以大字摩崖，随即便觉得没有写小字的功底，不能配上恰当的小字陪衬，大字极易流于粗疏霸悍，于是近期又回头练小楷，写小字章草、篆书。好在小字用纸墨远较大字为少，且具静心涤虑之功，一笔在手，细细揣摩钟王法度、金石气息，与昔贤默默对谈，立时就将肆虐寰球的病毒抛到九霄云外了。继而想到，小字虽小，却大有来历。最早的书法如甲骨文、钟鼎文是小字，战国竹简、汉简是小字，包括章草在内的早期草书是小字，连最早的楷书也同样是小楷而非大楷。也就是说，书法史上往往都是小字在前，大字在后，先有小后有大，小字是大字的根基。老子说“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”，不仅是深刻的哲理，也含有一定的美学智慧。系于欧阳询名下的书法理论名篇《三十六法》说过：“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，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。”写大字固需气魄与功力，在狭窄的空间从容运笔，写出气象雍容宽博的小字，却也要有上能举鼎、下能绣花的功夫，若无驾驭笔锋的高超能力，难免措置失当、荒腔走板。“大气象端在微处，莽乾坤一任天然”，大小相形，彼此映衬，互为呼应，各得其所，各极其妙，执此以求，或可窥艺术的至境。

2020年5月7日于美利坚西海岸